醉落魄 上
轻云微月,二更酒醒船初发。孤城回望苍烟合。记得歌时,不记归时节。
巾偏扇坠藤床滑,觉来幽梦无人说。此生飘荡何时歇。家在西南,常作东南别。
孙姐姐本是个顶温柔的女人,温柔到逆来顺受的那种。
意外丧夫又被夫家人侵吞了资产,孙家大姐忍气吞声,带着八岁的儿子张大回了娘家。
娘家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:仅有酗酒的老父和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。
父亲兴许是克妻吧,母亲与二子一尸两命,继母也同样死于难产。
“叫孙均。他娘走之前起的。”孙老头醉眼迷离,望着外孙张大逗弄襁褓中的婴孩,长吁短叹,“姑娘,我对不起你啊……嗐,我谁都对不起。”
姐姐自此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。
没过几年,老父也没了。姐姐挑起了整个家:白日里替人浣衣,夜间缝补用以换得三口人的开支。
张大机灵,又心疼娘,于是装作顽劣的模样不肯去学堂。束修太贵了,凑得那么些银钱,怕是要把阿娘的眼睛给熬瞎,张大舍不得。
不去就不去吧,早年间请大仙算过的,咱家没有出进士的命。孙姐姐哭笑不得,却也只能接受。但不上进总是错的,被生活磨得泼辣的女人抄起鸡毛掸子追了儿子两条街。
年方十三的张大从此无人管束:娘亲忙于生计,舅舅比他还小,尚还需他来照顾呢。
赌骰子、斗蛐蛐,张大凭着他聪明的头脑,玩得比谁都溜,赢来的钱甚至还能给家里换来一两顿肉,零头也够给三舅带几个烧饼的。
孙姐姐虽盼着儿子走正道,但却无可奈何。毕竟,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,日子总要过下去。
儿子指望不上,那就靠弟弟吧。学堂太贵,武馆却是物美价廉。于是年龄一到,孙姐姐就将孙均送去武馆学武。
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,孙均懂事也早。他明白姐姐希望自己能有出息,能建功立业,所以他拼命地练。勤奋加上天赋,带来的是武力的飞速提高,不到半年,同龄人中已经无人是孙均的对手了。
舅舅能打,张大于是肆无忌惮:“想赖账?我叫我舅打你!”
日子就这么平淡地流淌着,直到孙均十七岁、张大二十五岁那年。
经年的操劳掏空了孙姐姐的身子骨,一场风寒,她倒下了。病情来势汹汹,很快就掏空了小家庭为数不多的积蓄。
不治,那就只能熬着,生死看天意;治,又没有钱。赌吗?谁都没有十全的把握。张大、孙均,谁都不敢拿亲人的命去搏那一个可能性。
正巧,城中招兵,孙均便投了军,用发的军饷拿来给姐姐治病。苍天开眼,孙姐姐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,孙均也节节高升,这个小家的日子越过越有盼头。
然后,孙均被提拔进了秦桧的亲兵营。
世人皆知秦桧在朝廷内属于主和派、投降派,奉行割地、称臣、纳贡的议和政策。他贬斥抗金将士,阻止收复失地;同时结纳私党,斥逐异己,屡兴大狱,是十足十的大奸臣。孙均为他做事,自然,是已经失了本心,成了走狗。
“走狗!滚出这个家!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!”孙姐姐眼含着泪,把弟弟赶出了家门。
‘我也想建功立业、收复失地,我亦不愿做鹰犬走狗。可,我,一个没有背景的普通兵,有的选吗?’孙均坐在门外的小土堆上,任由雪花飘落在自己的身上。
月上中天,屋内的灯火都熄灭了,一直没有人出来。
“该走了。”孙均喃喃道。可是,他依旧一动不动。
柴门吱呀呀打开,张大东张西望、偷偷摸摸地从院里出来。举目四顾,入眼却只是一片雪白。人呢?
张大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雪堆,弓着腰呵气暖手,往那边去了。
“嘿,三舅,你搁这里装雪人呐?”张大乐呵呵地替孙均拍掉身上的落雪,紧挨着他坐下,又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芋头,塞一个进孙均手里,“刚从灶台里扒出来,热乎着呢,赶紧暖暖。”
见孙均只是捧着芋头不说话,张大又道:“娘她年纪大了,脑子转不过弯。三舅您别跟她计较。嗯,甭管怎样,大外甥我是永远相信您的。”
一个大逼斗呼啸着落在张大后脑勺上。
“不许这样讲我姐,你个不孝玩意儿!”孙均一口就把芋头给吃了,站起来掸掸雪,“你赶紧回去吧,我也走了。”
说是舅舅,但张大更多时候拿孙均当弟弟看待。将手上剥好皮的芋头递给孙均,张大拍拍他的肩膀:“我拿几块烙饼你带上。娘早上刚做的。”
孙均没想到这是与家人的最后一面。
不过半年,孙姐姐就不幸被当街策马的权贵撞伤,当天夜里就去了。孙均当时正在剿匪的过程中,等到他收到张大的家书,匆匆赶回家中时,只看到一个空置许久、落满了灰的破屋子。
在邻居的指引下,孙均找到了姐姐的坟墓。他跪在碑前,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,他发誓,要往上爬,爬到足够高的地方,任何人都无法随意决定他的生死。
用理智压抑一切情绪,用冰冷的外壳伪装自己,孙均逐渐融入了秦桧的利益集团,升得飞快。
孙均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张大。
那是岳飞将军去世两个月后的事儿。刚进门,孙均就看到地上绑着的,像是过年宰杀的牲口一样地张大。好死不死,张大一眼瞅见了他:“三舅,三舅救我啊!”
他娘的,扭得跟个蛆一样!煞气镇住了债主,孙均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发走了他们。紧接着,他又动用了关系,收留张大进了亲兵营。
‘姐,阿均救了张大,你能不能原谅我。我没得选,真的。’那天夜里,孙均嘱咐陈亮和胡永守门,喝得酩酊大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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